贺绍俊致闭幕词
各位代表:
大家好!
女性文学具有广阔的研究空间,不仅所有女性作家和她们的作品,而且所有书写女性生活和塑造女性形象的作品,都应该属于女性文学的研究对象。但女性文学显然不是单纯指研究对象,不是说关于这些研究对象的评论文章都属于女性文学的研究成果,比如我也写了不少关于女性作品的评论文章,但肯定算不上是女性文学研究。(王侃插话:是女性文学研究)这说明,女性文学研究应该是建立在女性主义基础之上的研究。女性主义已经发展成一个博大精深的理论系统,也有不同流派,但人们还是侧重于将女性主义作为一种社会理论和政治运动、政治意识形态来对待的。我觉得,对女性文学研究而言,其侧重点不必放在社会理论和政治运动上,而应该将其作为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新的视角来对待,也就是说,女性主义提供了看世界的另外一种视角、另外一种方式、另外一种态度。
我就是从很多女性作家的作品中,看到了另外一种看世界的角度和方式。比如最近读到刘鹏艳的一个中篇小说《逐日》,就让我思想大受震撼。
刘鹏艳的这篇小说是由三个故事组成的,其中一个主要故事讲的是一个红军一家人的故事。老洪是江西革命老区的一个普通农民,他积极参加革命,也体会到革命为贫苦农民带来的好处,他对革命充满了信心。他的妻子也很支持他参加革命。后来革命遭遇挫折了,红军要大撤离。老洪决心跟随大部队走。当时老洪的妻子桂芝刚刚生下一对双胞胎,家里忙得乱糟糟,她让才八岁的大儿子景荣去把爸爸叫回来。景荣找到了红军的队伍,看见了爸爸,他扯着裤腿喊他回家,爸爸看着逐渐远去的红军队伍,又急又慌,慌乱中一脚就将儿子踹到路边,不顾一切地去追赶队伍了。红军走了后,村子遭殃了。老洪家被视为“匪窝”被一把火烧掉了。妻子桂芝怀抱着才十几天的双胞胎逃到山里。她八岁的儿子景荣差点都被弄丢了,幸亏邻居陈福跟上来牵着景荣将他安全地带到山里。陈福家也被烧了,所以他也要往山里逃。后来也是在陈福的帮助下,桂芝才在废墟上重新盖起房子,艰难地生存下来。十七年后,革命胜利了,老洪回到家乡,他带着胜利的喜悦,也带着愧疚来寻找妻儿。在家门口,他一眼认出了妻子,妻子也认出了丈夫。但妻子桂芝不敢认自己的丈夫,转身跑进家里,呯地将大门关上,在里面号啕大哭。因为这十七年间,她为了把景荣拉扯大,只好与邻居陈福成为一家人。她在门内哭着说:“你走吧,俺没脸见你……”
这明显是一个革命叙述的故事,但同样也明显的是,刘鹏艳讲述的方式和重点与我们所熟悉的革命叙述不一样。刘鹏艳谈到了自己的创作过程。她说这个故事原型是她几年前在革命老区采访中得到的,说一个父亲为了赶上红军的队伍,一脚把儿子踹到了地上。当时她听了这个故事就觉得这个“抛妻弃子”的父亲实在是值得大书特书,因为他是民族的模范、国家的英雄,她说:“我们的民族和国家,正因为彼时有很多那样的父亲而获得新生。”她的这些想法基本上还是革命叙述的思路,但她的思路并没有止步于此,她觉得,一个严肃的写作者还应该去想想“怎样处理父亲和儿子、丈夫和妻子之间的关系”。这就是一种女性主义的视角,因为这一视角的加入,她就将革命历史中的人性问题和人道主义问题凸显了出来。虽然说,革命历史中的人性问题和人道主义问题在不少男性作家的作品中也有所揭示,但刘鹏艳的这篇小说揭示得这么透彻又这么圆润,还是很少见的。我以为,这完全得益于她的女性视角,或者说是女性主义视角。
我由此想到一个问题,女性主义不就是要解决人道主义的问题吗?女性主义尽管流派很多,但我认为,人道主义应该是所有女性主义的思想基石。强调这一点,对于女性文学研究尤为重要,因为文学就是人学。但是,当我们将女性主义作为一种社会理论或政治意识形态时,就有可能会忽略了人道主义这块思想基石。所以,我想提出一个概念:人道的女性主义。所谓人道的女性主义,就是强调,女性主义要以人道主义为其思想出发点,同时也要以人道主义作为自己的思想归宿。
当然,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如果仅仅强调这一个方面,很可能就会把女性主义收编在人道主义的大麾之下,以为女性主义不过是人道主义的一个分支,或者认为女性主义只是人道主义的另一种表现方式,这就把女性主义的本质性的内涵否定掉了。女性主义的本质性内涵是反抗男权中心。要知道,女性主义是人道主义之后的产物,在女性主义之前,可以说所有的主义基本上都是男权中心的产物,都是按照男权中心的逻辑在运行,人道主义也不例外,它的内部同样暗含着这一逻辑。女性主义思想家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伊丽莎白·格罗茨就说过:“女性主义不是穿裙子的人道主义。”我想,格罗茨的这句话并不是要否定人道主义,但她看到了人道主义的缺陷和问题,她不希望女性主义被人道主义的缺陷所带偏。那么,该如何准确认识女性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关系?刘鹏艳的这篇小说在这方面又给了我启发。这篇小说具有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但又不同于以往一些男性作家在革命叙事中所表现的人道主义,我以为,刘鹏艳所表现的人道主义更加圆润、更加符合人类的终极价值。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点,大概就是因为刘鹏艳具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目光,她采取了女性主义的视角。所以,我又要提出另一个概念:女性人道主义。所谓女性人道主义,就是以女性的目光、女性的宗旨去处理人道主义问题。我们不做穿裙子的人道主义,这是对的,因为穿上裙子,虽然看上去是女性模样了,但骨子里还是男性逻辑的人道主义。怎么办?那就要给人道主义换上一双女性的眼睛,要做换上一双女性眼睛的人道主义。换上了女性眼睛,就有可能修正人道主义的男性偏见,从而真正接近人类的终极目标,符合人类的终极价值。这就是我所说的女性人道主义。
人道的女性主义和女性人道主义,这是我参加这次女性文学学术研讨会的一点学习体会。虽然我的发言只是在做画蛇添足的事情,但我还是将它画出来,求教于大家,并祝愿大家在学术上有更大成果,祝女性文学研究更加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