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张爱玲擅长以三角恋爱模式处理都市男女的情感纠葛。在《十八春》中,她构建了多层次的三角恋爱关系,使其成为小说的核心结构,让叙事获得了繁复化、简约化和凡俗化的特征,并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形成了不同的人物功能类型,对叙事空间的布设产生影响。实际上,小说中的三角恋爱模式,是张爱玲对中国近代言情小说中最为常见的故事模式的继承与超越,它赋予了其小说亦雅亦俗的风格,丰富了现代小说叙事的艺术。
关键词:张爱玲小说;十八春;三角恋爱模式;叙事;高雅文学;通俗文学
一
《十八春》是张爱玲小说中的异数,它有着柔美动人的爱情描写,鲜见而略显光明的收尾和明晰的时代背景,这在她的创作中是极为罕见的。《十八春》后来改作《半生缘》,其中的部分内容被删改。两个版本之间的差异是评论家和批评家们的焦点,至于小说中的三角恋爱模式却很少有人关注。
三角恋爱是张爱玲惯常使用的叙事模式,《传奇》(增订本)中的15篇小说,仅有《沉香屑·第二炉香》和《鸿鸾禧》两篇与之无涉,其余13篇均和它有关联。譬如:梁太太忙碌地编织蛛网般的多角关系,连侄女都不放过(《沉香屑·第一炉香》);聂传庆的病态,源自他过度沉溺于父辈们的三角恋情,虚妄的想象把他给毁了(《茉莉香片》);许小寒的恋父,牵引出复杂的人际关系(《心经》);相亲舞会上,等待再嫁的白流苏负气击败了自己的亲妹妹,重启婚姻之路(《倾城之恋》);琤琤狼狈奔回娘家,只因丈夫有了外遇(《琉璃瓦》);七巧终结了与小叔子姜季泽若有似无的私情之后,一步步走向黑暗可怖的深渊(《金锁记》);有妇之夫吕宗桢假戏真做,让自己和吴翠远在大白日里做了个好梦(《封锁》);一张人脸侧影引出潘汝良的暗恋,在他欲表白、将作罢时,却发现那女子早有所属(《年轻的时候》);章云藩的新女友余小姐,想必加速了郑川嫦的死(《花凋》);佟振保的心思老是在圣洁的妻和热烈的情妇之间徘徊(《红玫瑰与白玫瑰》);推拿室门前的旧式妻子们等待丈夫归来中的忧虑(《等》);好色又吝啬的哥儿达先生与梁太太不相上下,连女佣阿小都有几分鄙视他了(《桂花蒸·阿小悲秋》);米先生无奈地周旋于将逝的老妻与年轻的新妇之间(《留情》)。在这些小说中,三角关系出现的时机不定,篇首、中段、结尾,交叉或贯通全篇都有;它对故事情节的演进、变化的影响有别,推进、阻滞、终结、反转不一而足;它存在的状态或隐或显,往往促成人物之间某种反常、特异的关系,构成各式各样的三角,每篇小说均有所不同。原本是言情小说中常见的故事模式在张爱玲的笔下变得多姿多彩。
“三角恋爱”是中国近现代言情小说中最为常见的故事模式之一,众多的作家,无不精于此道。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以《红楼梦》最典型;20世纪20年代有鸳鸯蝴蝶派的哀情小说、张资平的作品最为盛行,30年代有以张恨水为代表的新章回小说,40年代有以秦瘦鹃为代表的旧体言情小说。三角恋爱几乎成为这类小说结构的一种“定律”。难怪张恨水在《美人恩》自序中感慨:“予读言情小说多矣,而所作亦为数非鲜。经验所之,觉此中有一公例,即内容不外三角与多角恋爱,而结局非结婚,即生离死别而已。予尝焦思,如何作小说,可逃出此公例。”[1]有意思的是,面对“公例”,满怀焦虑的张恨水并未选择放弃,而是继续以此法创作。“公例”也即“传统”。张爱玲是一个非常关注和热爱传统的作家,她的小说写的多是都市男女的情感纠葛,她向来执著于用“公例”处理类似的题材,《传奇》中所积累的三角恋爱叙事经验在《十八春》中得到了更为集中的表现。在艾略特看来,“传统并不能继承,假若你需要它,你必须通过艰苦的劳动来获得它”。[2]张爱玲的成功,不仅仅因为她善于营构一种苍凉的人生底色,并以小人物的平凡生活引发读者普遍的共鸣,也因为她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对小说艺术的发展有创造性的贡献,还因为她小说中的通俗手法——三角恋爱模式——实际上并不那么通俗。也许张爱玲的小说能教我们学会转换眼光和角度,洞见通俗小说惯用的手法所涉及的那些不通俗的问题。
二
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结构,基本上是以情节为中心的。这种情形,经过“新小说家”和“五四小说家”的努力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情节中心要么被摒弃,要么被淡化。后起之秀张爱玲并未延续这样的态势,她做出了某种或可称之为反拨的姿态。事实上,现代小说的发展并非一味朝着单一的方向勇猛精进,它总是会有洄漩、驻足,或是回眸。张爱玲认为:“作者是应该尽一份努力,使读者明白他所要表现的,而且一个小说的故事性,也仍然要保留。”[3]在中西小说的发展过程中,小说家们越来越忽视故事,而张爱玲自始至终是一个看重故事的作家。小说是形式的艺术,为建构完美的艺术形式,使故事情节富于变化、保持完整性,小说家往往注重从结构层面对素材进行加工安排。在《十八春》中,张爱玲以“三角恋爱模式”为核心组织故事,发挥它在小说叙事结构上的功能,利用其加强故事,并使小说叙事获得了繁复化、简约化和凡俗化的特征。
《十八春》中存在着大量的三角关系。小说主要叙述顾曼桢和沈世钧之间的恋情,以此为纽带,张爱玲构建了两大三角关系群组。顾曼桢一方有:曼桢、叔惠、世钧,曼桢、曼璐、祝鸿才,曼桢、曼璐、慕瑾,曼桢、世钧、慕瑾,曼桢、世钧、祝鸿才,共五个三角。沈世钧一边有:世钧、曼桢、翠芝,世钧、叔惠、翠芝,叔惠、翠芝、方一鹏,翠芝、窦文娴、方一鹏,共四个三角。两个群组间的三角关系互为因果,勾连延引,贯穿于整个文本的始终。初读小说,曼桢与世钧的恋情故事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若从三角关系群组切入作品,曼桢一组的核心人物是其本人;世钧群组中,他与各个三角与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牵连,但作为小说男主角的他却未能成为群组的中心,反倒是翠芝成为关键人物。由此,小说的叙述不再局限于曼桢和世钧的恋情,还讲述了翠芝追寻爱情的故事,联结两个故事的人物是世钧,他们三人构成小说的“核心三角”。小说开篇,“核心三角”尚未形成,它的形成有赖于另一个三角,我们权且称之为“贯通三角”,即曼桢、叔惠、世钧三人所形成的关系。两男一女,其所引发的想象和猜测可想而知,令人意外的是,他们三人并未发生情感方面的冲突。随情节的推进,叔惠和曼桢的南京之行牵引出更为复杂的人物关系,“核心三角”至此方才显露端倪。“贯通三角”连通小说首尾,篇末先转为翠芝、叔惠、世钧三人的关系,叔惠退出后,再变成曼桢、翠芝、世钧、慕瑾四人之间的纠葛,小说至此终了。依布雷蒙对叙事的研究,叙事的基本序列由三个功能组合而成:表示可能发生的变化;表示是否实施这种变化;表示变化是否实现。[4]这三个序列对应了文本叙事的基本结构,一个完整的叙事则要包括三个阶段。在《十八春》中,“贯通三角”出现,是故事的开端;“贯通三角”的发展演变,“核心三角”的形成是情节的展开,不同力量介入到三角之中,引发人物间的关系变化,任何的变化都可能朝着恶化或是改善两个方向前进,从而影响人物理想中的发展路径,出现情节的波澜起伏;“贯通三角”和“核心三角”的最终解体,故事煞尾。显然,叙事各阶段与叙事基本序列的功能大致对应,三角恋情的发展变化成为小说的核心结构,其在叙事结构上的功能得到实现。
三角恋爱模式在显示其叙事结构功能的同时,亦形成小说叙事的诸多特征。小说中,“贯通三角”和“核心三角”前后对照、彼此交织推进,敷演成小说的主干故事,构成小说的主要三角。杨义评价《十八春》:“它写得出色的地方依然是那些被社会所践踏(顾曼璐),被命运所播弄(顾曼桢),被家庭所陷没(石翠芝)的女性”。[5]显然,伴随主干故事,还附带着曼璐的故事。再有,在老辈的“旧式”三角关系(沈世钧的父母与姨太太)中,我们可以读出世钧母亲的故事。如果细究,小说中还有更多的故事,而这些大大小小的故事无一不与主要三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小说中形成一系列的次要三角。小说中的主要三角由两大三角构成,次要三角又由多个小三角构成,主次三角模式在小说中形成了多层次组合、交织,有机地凝聚成一个整体。各个三角之间,环环相扣,看似琐碎的故事,繁而不杂,多而不乱,小说的情节更为密实、集中,未流于淡化或混乱。“《十八春》是张爱玲小说中故事最完整、头绪最清晰、组织结构最严密的一部”,“作为连载小说,其情节的绵密和流畅已属上乘”。[6]这样的评价并不为过。此外,每个人物都粘结在不可逃脱的关系网络中,人物关系的变动造成各样力量的变化,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再者,三角模式的多层次组合,适宜表达人们丰富的情感和复杂的社会交往。作家极高的结构能力和圆熟的技巧,赋予了小说叙事繁复化的特征。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多层次的三角结构给小说带来简约化的特点。《十八春》是张爱玲小说中最长的一部,却不到二十四万字。三角恋爱模式增加了故事的容量,而文本的长度并未拉长,有限的篇幅容纳了足够繁复多变的事件。事件的复杂与人物之间是怎样的关系?亨利·詹姆斯说过:“人物难道不就是为了限定事件而存在?而事件难道不就是为了提示人物而存在的吗?”[7]三角恋爱模式促成人物与事件的有机结合,故事情节的起伏跌宕得以展现的同时,人物形象的丰满与复杂亦在其中得以实现。由于三角本身特有的张力,使人物关系呈现为一种变动不居的状态,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和相互影响得以呈现,从而推动情节的前进,展示社会生活状态的多样性。我们可以说三角恋爱模式犹如张爱玲的“奥卡姆剃刀”。
三角恋爱模式亦给小说带来了凡俗化特征。何谓“凡俗”?用张爱玲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人生安稳”的一面,是“人生飞扬”的一面的底子,是永恒的,是人的神性,是妇人性,[8]172是平凡人的日常生活,是“那些温婉,感伤,小市民道德的爱情故事”[8]82。三角恋爱模式无疑是达成这些目标的有效途径。三角恋原本是通俗小说中极为常见的模式,其所特有的通俗性,最能吸引读者的猎奇心理并给予充分的满足,为读者所喜闻乐见。20世纪以来,写三角恋的通俗小说培育了众多的读者及其阅读习惯。张爱玲特别关注读者,她提出:“要争取众多的读者,就得注意到群众兴趣范围的限制。”[8]82凭借读者熟悉的模式赢得读者,可以说是一条捷径。张爱玲选取三角恋作为其小说的基本构架,无疑是有成效的。与此同时,读者在阅读张作时,与其它的类似作品形成对话,作家个人的主体特色被从中“剥离”出来。总之,从作家的创作主张和实践,三角恋爱模式本身的特点及其对大众的吸引力等各方面来看,小说的凡俗化特征是较为明显的。
两大三角关系群组的多层次组合,形成了小说叙事繁复化、简约化和凡俗化的特征。三角恋爱模式在生发、连缀故事,深化叙事,推进情节发展,激发想象等方面产生了各种影响,而它在人物方面的叙事功能也不可小觑。
三
从上述分析中发现,《十八春》的故事好看,情节起伏跌宕、变化多端,皆由两大三角群组网络织就。与此同时,形成了小说人物之间、人物与事件之间纷繁复杂的关系;而人物的心理、性格在各种关系中得到描摹和塑造,人物塑形完成,人物的功能类型亦随之明晰。张爱玲很看重小说的故事,但这并不影响她对人物的关注,在她看来,人物一样是小说的中心。
张爱玲重视人物的性格,时常聚焦于人物的内心活动。透过三角关系,她巧妙地呈现了人物复杂、丰满的个性,细腻描绘出人物微妙、动荡的内心世界。就女主人公曼桢而言,她是一个现代的、有着独立人格和强烈自主意识的痴情女形象。她性格丰满,她纯洁、善良、坚贞、刚强,却又轻信。曼桢出生于普通市民家庭,接受现代教育,她重视经济自足,更在乎人格和精神的独立。在恋爱婚姻中,她不受家庭和世俗观念左右,坚持个人的选择。如果她按母亲的意愿同慕瑾结合……如果她能意识到与世钧之间的门户差距……实际上,如果这些假设能够有一个成立,那么她的人生将会是另外一种结局。在情节的进程中,曼桢的行为和选择我们始终无法预测,她的坚贞使我们惊奇,在几个三角关系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曼桢对世钧的爱,一经决定,从未动摇,她坚信世钧和她一样。因此,她意识不到祝鸿才觊觎其姿色,拒绝慕瑾的求爱,原谅世钧的误解,被强暴之后依然相信世钧对她的爱不会改变。对于曼桢的坚执,令我们不禁怀疑她是否缺乏自我认知,或是对社会人心的险恶过于无知,或是太单纯。这在曼桢探望生病的儿子荣宝的事件中得到部分证实。
“……见他这样引咎自责,便觉得他这人倒还不是完全没有良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残暴的人越是懦弱,越是在得意的时候横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点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怜的脸相。她对鸿才竟于憎恨中生出一丝怜悯,虽然还是不打算理他,却也不愿意使他过于难堪。”[9]
叙述者难以抑制对祝鸿才的厌恶,出面点评,强化了曼桢的轻信,反衬其单纯与善良。曼桢的坚贞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坚贞背后的其他品性在三角纠葛中显现出来,坚贞固然是她的美德,或许也正是导致其悲剧的根源之一。连环套式的三角关系强化了主人公的主要性格特征,人物不变的性格又造成情节的波动。同时,三角关系使人物的性格处于一种动态发展的过程中,它的每一次变化,人物就面临不同的处境和人际关系,其性格中的不同侧面得到依次展现。再者,人物性格中的各种特征并非一次成型,而是在三角关系的推演中,不断发展,渐次加强,细微的变化随处可见,但又不失人物性格的一致性。
三角关系存在着隐瞒性与神秘性,人物之间的了解是有局限的,三人中的一人不可能对其他两人的行为或心理了如指掌,那两个人之间交流的可能性也很小。三角关系的这种特性和复杂性与人物视角叙事相契合,人物视角是借助某一特定人物的眼光去“看”出现在他或她周围的一切,使他或她的感知或认知的立场得到表达,却无法知晓他人的心理,两者在表现人物心理的复杂性和逼真性方面有异曲同工之处。《十八春》中,小说的前半部分主要叙述曼桢的故事,故以其视角为主导;后面部分则以世钧的故事为主,其视角优先。两个主要人物心灵的活跃、流动和心理的细微变化在不同的三角中得以显露,同时限制了其对他人心理的了解。曼桢从不知道祝鸿才的想法,世钧从未觉察到翠芝与叔惠之间的恋情,曼桢和世钧处于不同三角中的感受无法交流,以及慕瑾在姐妹间移爱之不可言说等等,人物心理的局限和微妙变化得到了近乎客观的描摹。可见,三角恋爱模式在表现人物心理的复杂性、多变性、似真性方面的作用是极为明显的。
中西现代小说人物心理的描写倾向于人物的淡化,张爱玲则把人物性格的塑造与之密切结合,使人物形象更为鲜活、丰满,而不仅仅是一些抽象的特征,人物形象更为真实、可信。而人物塑形的过程,也是人物的功能类型形成的过程,对于功能型人物,作家往往看重人物的行动,关注行动对故事的意义。三角恋爱模式之所以充满活力,在于其中的两男或两女之间所形成的冲突,两男争一女或两女争一男的矛盾,人物在选择与被选择之间的行动,及其所能实现的叙事功能。我们可以把三角恋中的人物分为主动者、被动选中者和落选者三类来观察。在“贯通三角”中,曼桢与世钧彼此心意相通、自由恋爱,两人既是主动者,又是被选中者,双重类型;叔惠与世钧没有争夺同一女性的矛盾,他与三角中的另两人仅仅是同事加好友的关系,至多引发读者的揣测、好奇和叔惠母亲的误会,落选者缺失。在“核心三角”中,世钧与翠芝的结合,两人在无奈中被动选择了对方,都是被动选中者;至于曼桢和翠芝,没有明显的冲突,很难简单判定她是落选者,主动者空缺。可见,“主要三角”中的人物之间并未形成真正意义上的三角恋爱关系,因其内部没有什么冲突,可以说这是两个“假性三角”。仔细研究作品中的各个三角关系,发现其情形多数如此。两男或是两女之间没有明显的冲突,但是有选择与被选择的行为。
曼桢与世钧确立恋爱关系,这是一个重要的选择,它意味着三角解体。这不是两个人故事的结束,而仅仅是一个开始,其后卷绕进来的诸多三角关系将阻滞两人结婚意愿的实现。这是小说叙事的重心所在。在随后的一系列的三角中,祝鸿才的淫欲激发了曼璐的阴狠;慕瑾对曼桢的爱慕,引出了曼璐的嫉恨、世钧的误会,世钧的懦弱、妥协和最终的放弃。曼桢经历了从主动者、被动选中者双重类型转化为完全被动选中者的状态。在这个过程中,作家更想突出的是人物自我选择之难以实现,被动选中之后的痛苦和为摆脱困境做出的各种努力。曼桢能自由恋爱,却无法自主婚姻,她的选择注定没有结局。翠芝在一连串三角关系中做出了主动的抉择:拒绝亲朋撮合与世钧的恋情,取消与方一鹏的婚约,力避与秦家少爷相亲;主动给叔惠写信示好,上大学,离家私逃未果,为了爱情,她做了种种尝试。尽管如此,她最终还是未能如愿以偿,与世钧的结合只是新矛盾的开端。
曼桢与翠芝,不论被动选中,还是主动选择,结局相差无几。两位女性追寻爱情婚姻的故事,参差对照,似乎是再次重申张爱玲对爱情的一贯看法——爱之难以圆满,“我们是一个爱情荒芜的国家”[8]356。确实,张爱玲在不少作品中讲述着小市民的类似故事,传达小人物平凡人生中对爱的强烈渴求。当这种渴求遭遇到周围的种种压力时,其间的男女便不顾一切抓住现实中任何可以得到的东西,物欲或是情欲,满足私欲的同时牺牲了爱情。在《十八春》中,这种情形发生了某些变化,小说中的男女不再一味追求情欲的满足,而是适度克制。曼桢为养老抚幼推迟婚期,失去所爱,后又错嫁;曼璐为相似的原因,失却幸福的机会,一步步沦落,终至毁灭;世钧为了家族的利益离开上海回到南京;翠芝与世钧的结合乃是家族间的联姻。家族的责任和义务成为阻碍个人情感实现的根本原因,决定着人物的功能类型和三角关系的发展方向。“假性三角”的大量存在、主动者缺失的根源也正在于此。两大三角关系群组的形成与消解正是个人与家族之间冲突的外化,家族得胜,而有情人终不能成为眷属。显然,矛盾的产生和解决不在三角之中,而在三角之外,主要是固有的文化价值观念对恋爱与婚姻这个社会行为的巨大影响,以及人性的某些弱点所引起的冲突,它所牵动的矛盾和争夺,人性在这个试验场中的各种表现。
陈平原在研究徐枕亚、章士钊、苏曼殊的创作之后,得出如下结论:“……新小说家在西方小说的启示下,初步建立起了三角恋爱的主题模式,并借女性的选择来暗寓文化的选择。而这一点,对以后的创作颇有影响。”[10]833其中的“文化选择”,是指在作家设置的三角恋爱模式中,突出特点是一男择二女,二女分别为典型的新、旧女性,她们正是东西方文化的代表。对女性的选择表达了作家在东西文化碰撞过程中的困惑与抉择。张爱玲小说中男女角色的关系同样表达了某种文化选择,但与新小说家有所不同:男女主人公都不再是典型的新旧文化的代表,而是新旧文化融合的复杂个体,他们不再处于单纯的选择状态,或主动或被动,变化不拘;男性角色也没有面对东西文化选择的困扰。但不可否认的是,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观念是男女主人公婚恋成败的主导因素,作家从一个不同于新小说家的视角来审视文化的选择。梁漱溟认为,中国人倚重家庭家族,中国是一个伦理本位的社会,而“伦理关系即表示一种义务关系:一个人似不为其自己而存在,乃仿佛为他人而存在者”[11]。张爱玲笔下人物的人生选择恰是映照了这种文化特征,在伦理本位社会中,要在个人与社会之间寻找到一个平衡点之困难。
小说中的三角,多为“假性三角”,这同陈平原所言的“假性三角”[10]826也有所不同。张爱玲小说中的男女,其爱情婚姻较少受到父母的直接干涉,他们有选择爱人的权利,并付诸实践,悲剧在于他们对伦理本位的坚守,主动的选择,至使他们无法获得理想中的爱情。人是社会动物,总要适应风俗习惯,从民国到新中国这个过渡的社会中,构成的因素时常复杂又自相矛盾,旧的风俗习惯依然深入人心,文化所固有的特征并未改变,它一如既往地影响着生活在这个大的文化环境中的男男女女。曼桢们虽然拥有现代人的精神气质,却不得不受缚于传统的“躯壳”之中,看似凡俗的三角恋爱故事浸染着浓郁的历史感。同传统的三角恋爱小说相比,张爱玲的三角恋爱模式中的人物类型和功能有了新变化和新特征,与她的“传奇”相较,也是一种新拓展。
三角恋爱模式在叙事方面的功能,不仅表现在结构情节、塑造人物方面,在空间上亦产生了明显的叙事效果。张爱玲是一个城市小说家,城市是其小说中的重要空间。她的小说,多以上海为背景。张爱玲似乎不太擅长构写广阔的世界,更长于在一个大的空间中切割出一个小空间,在其中安排一个更小的世界。诸如大上海的某一里弄或街巷的一套公寓(宅院)中的某一个房间,在这类窄小的空间中上演着各色人等的平凡故事。《十八春》中的三角纠葛,连结了两座城市,上海和南京,还涉及到乡下六安,北方的解放区,这在此前的小说中是少有的,显示出她突破“小圈子”,走向更广阔的世界的一种尝试。
四
在20世纪中国近现小说演进的过程中,真正意义上的三角恋爱模式的建立是一种创新。当小说家们趋之若鹜时,它的新意和新鲜感便逐渐衰减,变为俗套成规,以致招来评论界的诟病。鲁迅就不无讥讽地把张资平的小说和“小说学”的精华归结为一个“Δ”[12]。小说界的这种情形并未影响张爱玲对三角恋的偏好,她不仅有阅读这类小说的偏好,也有持续不断的文学实践。远在《传奇》、《十八春》以前,小学的时候,她就写过一个三角恋爱的悲剧故事,即便是后来她也没有抛弃这样的叙事。在《十八春》中,她对三角恋爱模式的运用,比以往的小说家更为繁复多变,实现诸多叙事功能的同时,又赋予了小说亦雅亦俗混杂的独特审美风格。若以通俗文学文本的特征去衡量《十八春》,其“俗化”的倾向是明显的。它用俗套的模式叙述着小市民的平凡人生,迎合、娱乐了众多的读者。但是,张爱玲别有怀抱,没有一味满足大众趣味,凭着独有的冷峻的、老练的、带有悲剧感的态度观察人及其处境。正是她这种不彻底的人生观照形成了小说特有的、富于穿透性的人生苍凉感,而这种审美特质通常不属于通俗小说。
张爱玲小说,在“俗化”的外壳下,包蕴着一个“雅化”的内核。其实,雅也好,俗也罢,都是相对而言的,没有一种绝对的标准;再者,这些特征很难简单地从一个整一的艺术作品中一一解析出来的。我们可以判定张恨水是“通俗作家”高雅化的代表,赵树理是“高雅作家”通俗化的代表,却难以把张爱玲归属到某一个类型之中。纵然陈平原提出小说理想的布局由“高雅小说”“高级通俗小说”“通俗小说”[13]三分天下,也放不下一个张爱玲。这反倒说明了张爱玲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是一个独辟蹊径的作家,在“雅”与“俗”的道路上以自己的方式前行。有创造力的作家总是能继承传统又超越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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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杜丽琴(1969—),女,云南宣威人,副教授,硕士,云南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成员,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本文发表于昆明学院学报2014年第5期。
本文源自微信公众号“叙事研究”2017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