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湘:浮生散记——往事已成历史
时间:2009-09-28   作者:
    三十年前,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天我是做了一个梦,梦见家门口的葡萄架上落下一支光芒四射的凤凰(准确说是孔雀)。我对啧啧称奇、围过来观看的小伙伴们一个劲儿使眼色:千万别惊动了它,它多美呀,它是吉祥物哪。梦醒后的白天我
对母亲和同城市最要好的朋友说了梦中的内容,她们看法一致:家里有好事,你肯定是考上了。当然考上了,六个考场,二百多人,通知参加预选的共四个,收到正式录取通知书的只有我一个人!

  真不敢想象,"文革"开始上小学,初中毕业学历,倘不是"文革"十年浩劫,"读书无用论"大行其道,就我那从废弃图书馆、废品收购站"偷来的"阅读底子,放到今天,说什么也考不上大学呀。父亲不这么看,他说:"若不是'文革',我的女儿是上清华的。"说来笑话,那年月十几岁的孩子读什么书呢,读《马、恩》,读《毛选》,读《鲁迅全集》,读《反杜林论》、《论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读《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高尔基》、《狄更斯》、《茅盾》、《巴金》、《郑振铎》,读《三"红"》,读《青春之歌》……,还有每天的《参考消息》、《人民日报》和已经复刊的《人民文学》。就是这么一堆说不上是什么学科方向的"乱读"使我1977年"龙门一跃"(父亲的语言)迈进大学的校园。

  毕业时分,在老师的指导下,我的论文作为第一篇由学生写的文章在学报发表。也许就是这篇三千字的小文,注定了我决意中断已经开始、顺风顺水的高校任教生涯;注定了我义无反顾地选择在风起云涌的80年代,先后置身于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文学评论》、《文艺报》、《文论报》等文化要冲;选择在已然21世纪的今天仍然忠心耿耿地从事着与学界相关的职业,并以一半个社会虚名保全自己的文坛情结。

  最鲜活的记忆始于80年代中,我到北京继续求学。我的导师陈骏涛先生时任《文学评论》编辑部主任,是文学批评界的风云人物。因了他的影响,也因了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在全国文坛的核心地位,我经历了中国新时期文学最好的时光。

  譬如,被陈骏涛先生称为"80年代与文学批评有关的最为重要事件"的"新时期文学十年学术讨论会"。那次会议召开于1986年9月(7-12号)的北京。当时我被安排在会务组,负责代表报到签到。会议正式代表160余人,开幕式那天,竟有近三百人到会,连很少出席这种场合的钱锺书先生都端坐在主席台上。会议开了五天,一批后来在学界扛鼎的人物借这次机缘成为日后的朋友。现在想得起来的,有北京作协的李陀、《人民文学》的林大中、《文艺研究》的吴方、李洁非,《文艺报》的潘凯雄、张陵,上海作协、上海社科院等单位的吴亮、陈思和、王晓明、李?隆⒉滔琛⒅芙槿耍吨泄嗄瓯ā返穆耷苛摇ⅰ度嗣袢毡ā返耐醣鲜ぁ�北京大学的黄子平、季红真、程文超,浙江作协的盛子潮,解放军的朱向前、周政保、黄国柱,《读书》的吴彬、李树声、河南的曾凡、鲁枢元,湖北的于可训,山东的宋遂良……。

  这些人多数是中国恢复高考后的1977年、1978年考上大学,1982年春天或秋天毕业,在当时还不算完全意义上的大红大紫,但已经具备了"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势。记得有一个陈姓(陈达专)湖南青年,他已经发表过几篱文章,慕名请与会的上海青年批评家喝咖啡,这些被戏称为"海派批评"的"上海帮"如约而至,但据说聚会中他们彼此只用上海话交谈,聚会结束后竟搞不清那天是谁买单。

  在我的记忆中,那次会议的另一个亮点花絮是利用晚上时间临时加的会中会:"青年评论家座谈会"。它至今被许多人认为是"新时期文学十年学术讨论会"的最大收获。我在这里特别提到它,是因为许多人也许并不知道,包括当事人也许都早已经忘掉,那个会中会是我和《中国青年报》的青年批评家罗强烈最初提议,和《文学评论》的李以建等共同撺掇起来的。我们有感于那次会议的青年批评家阵容整齐、人数不少,而中老年批评家(如王蒙、陈荒煤、冯牧、李泽厚、唐达成、张光年、朱寨、许觉民、刘再复、张炯、何西来、谢冕、刘心武等)的主流声音又占居了会议较多的篇幅,青年一代的看法观点得不到充分表现,某种类似"轼父"的情结像刚刚启封的陈酿,四溢弥漫。或许仅仅是一种情绪使然,我为此找到导师陈骏涛先生报告说与会青年评论家有个要求,又跟当时是《文学评论》理论编辑的李以建等人一通吹风,后来听陈老师说他沟通了其它人包括大会实际主持人、时任文学所所长刘再复的意见,最终得到了会议的首肯。

  会议室是我和李以建等人一块儿布置的,开始时间不久房间里就人挤人没有座位了,每个说话人的声音尖锐而遥远,群体性的莫名的激动,只发表过几篇文章先前少人知晓的刘晓波由于一通"新时期文学危机论"在那天晚上一举成名,《深圳青年报》刊登时用了整整一个版的篇幅。只可惜那晚我没能参加全程,陕西与会的王愚先生喝醉了酒,跌跌撞撞险些摔伤,我们会务组找车找人把他送到医院。

  我一直不敢苟同"危机论",当年我是刘再复、李泽厚诸多学说的追随拥护者。但我真的喜欢那种让人血液热起来的氛围,喜欢当年那些诗一样激情的雄辩滔滔的文字。那时候我老是想到那个哥伦比亚传说:在一个奇异的地方,有人不小心咳嗽了一声,天下雨了!--文学批评是什么呢?就是那一声使天气骤然变化的咳嗽!

  前几天我去广州参加一个会议,巧遇当年堪称风华的一位知名批评家,他也是77级的,已经年过五十,是个学问做到了炉火纯青却还要持重着不事声张、似有几分裾傲清高的学者。我们说起当年的情景,都端不住了,喜形于色。我们忍不住的激动感染了散座旁边听我们叙旧的若干会议代表,他们出生于60年代、70年代,多为"博导"、博士,在当下的学界风头正健。他们对那时候文坛的人和事格外有兴致,事后几次三番认真地劝我找时间把这些文坛的往事都写下来。他们说:你是亲历者呀!我辩说,完全个人视角,是"野史"呢。他们说:正因如此,弥足珍贵!那一时刻我才明白,所有过去的一切已成历史,80年代,这一代人激情燃烧的岁月已成历史。为《侨报》的这篇"中国恢复高考三十年"征文就作为我这部个性视角中国文坛"野史"的开局篇吧。

  但愿我的文字能够比我的生命走得更远。